历史的心灵之窗
——读刁山景图文集《序陵石窗》
刘华
两年前,山景先生就告诉我,他准备出这本书。我也有长期奔走乡间的体验,我知道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的腿将因此癫狂,冲动着,并疲累着;意味着你的眼将从此多情,惊喜着,并感伤着;意味着你的心将为此痴迷,沉醉着,并疼痛着。我通过终于看到的这本书,感受着他的感受。
他搜尽庐陵古村得到的,真是窗户的影像吗,或者说,仅仅是窗户的影像吗?
--为什么有着高墙深院的古民居只开着小小的透窗?为什么用于采光通风的透窗偏偏要以厚厚的窗框、粗粗的窗棂壅塞着光线和风的通道?为什么人们如此精心地装饰着并不起眼的窗子?还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纹饰,究竟寄寓着怎样的思想和情感?
当许多的石窗集中在一起时,便有许多的追问叩击着我们的心扉,许多的想象蛊惑着我们的兴致。石窗因此变得耐人寻味。
造访古村的游历,让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窗户。在赣东、赣中一带,多有各种石材的雕花透窗开在砖墙高处,在大面积的墙面上,它们只是一个个小小的气眼;在婺源的诸多古村里,小小的窗子同样开在高墙之上,有趣的是,正如婺源民居重视门楼、门罩,开在正立面的两只并不起眼的窗户,往往被饰以披覆瓦檐的窗罩,就像两道眉毛,整体看来它们就是一双双眼睛。似乎,窗户不过是加强建筑美感的一种形式;而在吉安等地的古村落里,相对赣东、赣中一带,透窗开得低矮一些,形状不一,有长方形、正方形、圆形、扇形等等,但也都是小小的,并以石材为框为棂。显然,宽而厚的石窗框和雕有各种纹饰的窗棂,实际上起到了限制采光通风效果的作用。在这本《庐陵石窗》里,我们不难找到若干比较极端的例子,比如,有的在窗框中嵌一块中间雕有孔方兄的石板,唯有铜钱中央的方孔是通透的;有的在狭小的空间里组合两三种纹饰,气孔犹如网眼一般;有的则配以格外肥厚的窗框和格外粗大的窗棂。
敞开的窗户既是生活起居对建筑的必然要求,也是建筑打破墙面因阔大、规整所造成的沉闷感及压抑感、实现形式美的重要手段。然而,人们对窗户的处理竟是如此小家子气,竟是如此小心翼翼,似有顾忌多多。
不错,因为窗户的开敞,人们势必要在其中倾注严加防避的用心,这是由含蓄内敛的集体性格和心理决定的,也是由通行于一个地域的民俗思想决定的。防避的用心当然包括防盗、保证居家环境私密性的实际防避意义,然而,我以为,它强烈反映出来的,却是渗透了宗族意识和民间信仰的观念意义。
可以想见,无论石窗上的纹饰是饱满的还是简洁的,那些造型和线条都会分割本来就十分有限的空间,由此艰难进入的光线应是微弱的,风应是柔和的,里面的住宅空间无疑是幽暗的;而供奉着祖灵的厅堂,因为依傍天井,则显得宽敞明亮。殊不知,正是那幽暗的住宅空间,营造着安全可靠且温馨亲切的环境气氛,而这种环境气氛是和人们把祖灵请上厅堂、以此维系血缘关系的宗族意识息息相关的。宽敞明亮的厅堂,愈加反衬出住宅空间的狭小和昏暗。这一矛盾恰好反映出人们体认到自身渺小后的谦卑而虔诚的心态,生活起居于那种建筑环境中,对祖灵的敬畏之情必定油然而生。
狭小、并且总是开在高处的石窗,其实也披露了人们企望通过建筑来聚藏风水、关锁好运的心机。我觉得,窗户的幽闭和狭小,与村落布局及建筑规划所追求的封闭、幽曲是一致的,它要竭力避免的,也是直露和外泄,正如人们在村前筑堤植柏,在水口建塔种树,在建筑大门口垒砌照壁……种种手段,把村庄营建得外观是森严壁垒,内里是曲径通幽。而具有装饰美感的窗棂,则不露声色地指向主要体现为“避”与“藏”的建筑理念。细微之处,可见渴盼藏风聚气的人们,真是心思缜密!
避凶趋吉的心理是民间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巨大温床,它不仅造就了巧妙融合地域特点又不乏独特个性的绚丽多彩的建筑艺术,也造就了符合老百姓的审美心理、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装饰艺术。通过《庐陵石窗》,我们看到了非常丰富的纹饰,看到了人们祈福迎祥的生动表情。其中有龙、凤、麒麟、象、鹿、蝙蝠等神灵异兽,有牡丹、莲花、萱草、葫芦、梅、菊等祥花瑞草,有福、禄、寿、喜等文字的各种变体,还有铜钱纹、万字纹、方胜纹、如意纹等常见的纹饰。石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纹饰,正是人们辟邪纳吉心理的反映,其内容无非是祈求平安康健、幸福美满、人丁兴旺、富贵荣华、延年益寿这些大吉大利的心愿。人们通过精心装点的石窗,表达着对大自然的膜拜之情,对生活理想的祈愿之意,对人生境界的追求之志,反过来,又用那些渗透在石窗纹饰中的愿望、理想,来抚慰自己的心灵。小小的窗户竟负载着这般沉重的心理诉求,这本身就足以证明人们对石窗的观念意义的偏重。
每一种纹饰都是通行于广阔民间的吉祥语言,每一种纹饰都有其发展演变的魅力无穷的历史。由蔚为大观的《庐陵石窗》可见,许多本来用以辟邪纳吉的灵物和符号,悄悄地演变发展,更多地成为养眼入心、寄情励志的图案纹饰;许多采撷于自然和生活的线条和文字,在丰富的变化中,存储了大量的文化信息和心灵信息。
许多的叩问,激发了我们许多的想象;更多的惊奇,唤醒了我们更多的珍惜。我想,这正是本书的价值所在。
源于《创作评谭》2008-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