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江西上犹刁德迎诗文选录

有人说“父爱如伞，为你遮风挡雨；父爱如雨，为你濯洗心灵；父爱如路，伴你走完人生。”

     我的父亲振福老大人离开我已经三十六年了。但父亲的爱却一直伴随着我，伴我长大，伴我变老。今年是父亲一百岁冥诞，我理所当然地要写点东西纪念他老人家，缅怀他艰苦卓绝的一生，怀念他对我们兄弟姐妹，特别是对我的教育、启迪和影响。

父亲的人生路   

父亲是一位有文化有知识，又只能靠体力维持生计的农民。

父亲年幼时就一直希望自已能进学校读书，但由于那时祖父因祖母的早逝而心神不宁，不问家事，更不管儿女们的前程。已经十六岁还没上初小的父亲为了躲避“抓壮丁”自已背着我的曾祖母谢氏偷偷跑到浚灵小学报名读高小。曾祖母虽然不识字，也还是个比较开明的农村老太太，既然孙子已经报名，也就决定让他读下去，并没有叫他辍学回来的意思。父亲便如鱼得水，两年时间特别刻苦努力，除学了正常的课程外，还学到了农村必须用到的婚丧喜事的一整套应酬常识。小学毕业后还分配到下寨小学当老师。

所以我以为父亲除办事果敢外，还至少得算半个天才，试想，初小四年没读便去报名读高小，毕业后还分配当了老师，没有一定的天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父亲小学毕业后能有资格去教书，无论对家庭还是对他本人都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由于祖父的不管事，伯父当兵了，叔父为了前程离家出走，流浪在外，家中犁田等主要农活就自然落在父亲肩上。于是他天不亮就牵着牛下地干活，吃过早饭穿上鞋袜，粗略整理一番便匆匆赶往学校上课。时间一长，村中的那些个财主老爷们便看不惯了，他们到乡政府告状，说我父亲不像教书的先生，分明就是“泥牯锤”。不久父亲被解顾了。从此便永远地离开了教师这个职业。

     为了生计，父亲开始经商，在营前市场买些柑橘，火笼，食油之类的货物，肩挑手提地到崇义的文英，古亭，思顺，上堡等小圩场销售，起早贪黑的赚点辛苦钱养家。后来则专门贩卖小猪嵬。生意好的时候，家里的农活还顾人做，再后来干脆把农田租出去，专跑生意。几年下来还真的赚到了一点钱。父亲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他不愿乱花这些辛苦钱，于是算点利息把它借给急需用钱的人，几年下来就有了些积蓄。到家乡解放时，收租和收利息却成了父亲剥削他人的罪状，土改划成分我家差点定为富农。(到文革中的一九六八年冬，就在我结婚，把爱人从上犹迎进村口，又发现了“把漏划富农XXX抽出来示众”的标语。)

家乡解放了，经商的路行不通了，怎么办？父亲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并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甚至用鲁迅先生“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名言安慰自己。他决定把政府分给自家的几亩田种好，于是特意从遂川的左安圩买回了一头大水牛。特别嘱咐我们要小心把它喂养好。记得父亲分给我的任务是早晨带上书牵着牛，一边自己看书，一边让牛吃路边的“露水草”。记得一次看书入神，忘了向前走动，自己的脚被牛脚踩了一下，痛得我眼冒金星。父亲很是自责，请了医生买了药，又是擦又是敷，好在三两天就没事了。

但是，没几年土地收归集体所有，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牛也归生产队了。他开始有考虑了：他的不合群的性格偏又必须和大家在一起，他一定会很难过的。于是他开始沉默了。他犁田耙田从不像其他人一样挥动鞭子并不停的大声吆喝，他只是在牛屁股后面跟着感觉，牛走人也走。于是生产队长在社员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父亲“这哪是在犁田，分明是在思考问题嘛！”散会回到家，父亲很坦诚地对我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怎能不思考问题呢？”是啊我兄弟姐妹六人，还有八十多高龄的曾祖母，九口之家的日常开支，沉甸甸的责任，怎能不时时记在心中？同时父亲不愿鞭策牛的另一个原因是不忍心。他曾多次引用鲁迅先生“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的名言赞美牛的奉献精神。

父亲不合群的性格也成了生产队外出找副业的首选人物。于是，两卡水林场，举岭地质勘探队，大潭石灰厂便经常可以看到他艰辛劳作的身影。生产队规定他每月交30、40不等的现金，队里给计多少工分。父亲也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还风趣地说“这叫有用武之地”。于是父亲为了多赚几个钱补充家用，经常超负荷地干活。特别后来在大潭石灰厂上山砍柴更是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每担都在160斤以上，完全是在挑战极限！父亲的身体素质原本是很不错的，但这样艰苦的环境，这样超负荷的重担吞噬了他老人家的健康。好在一九七八年他也和大家一样自由了。他于是重操旧业，又开始经商了。只是这时的他年近花甲，又落下了一身病，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再无力上崇义的林潭古亭上堡思顺，只能在营前街上做点小买小卖，同时还教会了我的小弟德达做生意。

父亲的儒雅人生   

父亲深信“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的古训，深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和“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教。在我初中毕业以后，他不顾他的知心朋友的劝告（他的知心朋友曾经这样劝他：“老福，我认为现在的社会现实证明，上中农以上成份的农家子弟靠读书是很难求得好的出路的”），依然含辛茹苦供我上了高中，直到六六年我毕业时取消髙考，他似乎有所后悔才跟我谈到这件事。

父亲自己也特别喜欢读书。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开卷有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得他精疲力尽，但他把读书当作休息，当成乐趣，甚至当作一种至高的享受。即便是在理发店等待理发的时间，只要有书看，有报读，他会忘记自己是来理发的，一看就上瘾，一看就入神。他自己也常用“如饥似渴”来形容自已读书的情形。

我上中学和后来教中学的语文教材是他读书的主要书目。他特别喜欢其中的古文和鲁迅先生的文章。他也常跟我谈些他读书的体会，他对汉代刘向“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这句话有深刻的体会，也常用这句话鞭策我尽可能多读些书，而且特别强调要“善读”。

父亲特别喜欢用《增广贤文》中的话和古代许多为人处世的名联警句勉励自己和教育我们。比如，每当他买回一把椅子或一张躺椅，都会自己动手把《省思録》中那句“静坐当思己过，闲谈勿论人非”的话刻在靠背上，把它当作“座右铭”警醒自己和家人。

他常用梁启超先生“人生最苦莫如责任之未尽”的话告诫自己和教育家人。他说，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扮演着一定的角色，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师都有各自的责任，学生也有把学习搞好的责任，当然为官者也有他们的责任。

父亲还引用刘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话以及周恩来总理早在南开读书时创作的“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的对联警示自己和教育家人。他说世间鱼龙混杂，人心叵测者有之，要善于识别好人和恶人，要交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他不止一次地引用《红楼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副对联勉励自己和教育我要善于向社会学习，向实践学习。并说，只要肯学，知识“俯拾皆是”。他说社会各地的风土人情，为人处世的学问是一本无字的大书，是一篇无字的大文章，全靠自己去参悟。

父亲也喜欢看小说。特别爱看《三国演义》，他最喜欢跟人讲的故事是其中的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讲到动情处有时还学着周瑜的口气，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他也爱看现代的小说。有一次我把在学校图书馆借来的陈国凯的中篇《代价》带回家，他趁着下雨，竟一口气看完了，还十分认真地解释了书名“代价”的真正含义。他说，“代价”表面上是指余丽娜为了孩孑，也为自己的爱人徐克文不致受政治迫害而牺牲自己的真爱，这里应该有更深层的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父亲好像对中国文字也有特别的兴趣。有一次是在他老人家的五十九岁生日的家宴后，他突然向我们发问，他说:“孩子们，要怎样才有办法呢？”弄得我们兄弟几个莫名其妙，好好的，父亲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呢？接着，他就跟我们讲“办(辦)”字。他说，这个“办”的繁体字是由两个辛苦的“辛”字和中间的一个“力”字构成。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写这个繁体“辦”字。接着他说，这就告诉我们，一个辛苦不行，两个辛苦也没办法，还必须加上一把力，方能有办法。用毛主席的话讲，就是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才能有办法。

“忍”字既是上声下形的形声字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会意字。先父对它也有很深的理解。他说，心上始终悬着一把锋利的刀，稍不留神，这把刀就可能掉下来。这说明忍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得了的。但活在人世间，很多事情又必须得忍。如果事事都与别人计较，就成不了大事。张公兿“九代同堂”，两千多人和和睦睦，相安无事，靠的就是人与人之间能相互忍让。所以才有了张氏“百忍传家”的美谈。所以说“忍”也是一种气度，一种博大的胸怀。父亲还以韩信为例，说“韩信如果当初承受不了‘胯下之辱’，也就成不了后来的顶顶有名的大人物。”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是我父亲经常念叨的《古诗十九首》中的诗句。他老人家引用这几句诗，意在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告诉我们要有危机感。他说《孝经》劝当大官的都要“战战兢兢”，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我们老百姓更要有危机意识。他说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是这个意思。他说，这和“知足”并不矛盾，我们总不能满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吧，他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髙处走，人总是希望通过努力过上好日子的。再说，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后人考虑一下，也是无可厚非的。

二是告诫我们要特别珍惜时间。他引用古人“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的古训教育我们珍惜所谓的闲暇时间。他说，时间是最公平的，每天二十四小时，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但人们在同样多的时间内收效却大不相同，有的收获大，有的收获少，有的甚至没什么收获。究其原因，与人们对时间的珍惜程度是有关系的，能抓紧时间办事的人收获一定多，那些老认为来日方长，办事慢悠悠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收获。

父亲还经常用《明日歌》警示自己和劝勉家人。嘴上常常叨念着“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吾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他老人家特别赞赏鲁迅先生的“用小跑走完自己一生”的精神。常用这种精神警醒自己和鼓励家人“要抓紧”，要“不虚此生”！其实他自己就是“用小跑走完一生”的。在新的一年或新一天开始的时候，他总似乎在张开双臂拥抱，怕它失去；而在一年或一天即将过去之时，他似乎又觉得失去了什么，而这时，他又会高声吟诵“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父亲是严肃的代名词。但我父亲有时也很风趣，很乐观。高兴时他会哼上几句京戏唱腔，当然不是我熟知的“样板戏”的唱腔而是像《霸王别姬》、《空城计》之类的古戏曲。听到他的歌声了，便知道此时的他心情是最好的。尽管这是“苦中作乐”，但最起码这一刻他就把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我最喜欢听到父亲的歌声。

父亲虽然是农民，但是他从来就十分注意自身的形象，他说，人是有尊严的，布衣也要有尊严。就衣着而言，平时除了整洁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干起活来有时也“赤膊上阵”，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给自己准备一两套穿得出去的所谓“礼服”。他是我们姓上的先生，给别人办事或去做客便穿上这种“礼服”出门。他说“狗瘦主人羞”，他当然也尽力让家人穿得体面些。虽然如牛负重，担子那么重，每年还是要设法给我们兄弟姐妹每人添制一两套新衣服，让大家穿上新衣服过年。有时还赶赶时髦给我们添制一些时新的服装，记得在特别困难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还为我的两个妹妹缝制了苹菓花纹的小旗袍。我初中毕业考上髙中后，他特别髙兴，特意买了毛线请人为我织了件毛背心，还请缝衣店的师傅为我缝制了一件国防装式样的新棉衣。

    苏联伟大作家高尔基说“父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巨著，读懂了它，你就读懂了整个人生。”法国伟大的散文作家和思想家蒙田说“作为父亲，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在其有生之年能够根据自己走过的路来启发和教育子女。”我的父亲给我的爱是无私的，深厚的，博大的，无以伦比的。父亲的一生对外界来说，也许是默默无闻的，是渺小的，但在我的家庭中，特别是在我的心目中是伟大的，是震撼人心的，是一座髙山，是一片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