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 蚤

发表时间:2022-09-19 15:40

刁文俊,文革后期毕业于某师范院校,因与系主任是同乡,刁与系主任一向走得很近,在主任的关照下留校任教了。


刁文俊早年父母双亡,叔父家子女多,日子难以为继。与刁父交谊笃厚的大队支部书记一直没有男丁,就收留了他,供他读书。刁文俊自幼读书尚用功,他与支书的大女儿高中同年毕业,他俩都当上了小学民办教师。第二年大队分了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支书委屈了自己女儿,把名额硬是给了刁文俊,推荐一个孤儿上大学,不但无人可拼,也让书记收获了好名声。刁读大学期间的各种开销也都是支书提供的。支书女儿年龄比刁文俊大七个月,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支书内心已然是把刁文俊当准女婿看待了。


刁文俊上大学的三年里,支书的女儿为他已做了两次人流。但刁文俊却隐瞒了这一切,又经人介绍认识了同城某烟酒公司副经理的女儿唐某,与两个女友在两地分别相好,上学与假期同两个女友两不误,唐某也为他做了人流。刁文俊毕业留校上班一个多月后,便向支书女儿摊了牌,宣布要与城里的女友结婚。气得支书住院,支书女儿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及时,才抢回一条命。


在家人和众乡亲的支持下,被刁文俊抛弃的支书女儿到他留校的某院校告状,在学校大门口公开贴了大字报,他与家乡女友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唐姓女友煽了他两耳光后拜拜了。原来保荐他的领导为此很尴尬也很生气,但最后还是因为这位领导的面子,学校将刁文俊改派回家乡县教育局报到。


回到本县后,刁文俊被低派到一所乡村小学的戴帽初中部任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处罚了。只有初三才有化学课,也并不需要太高深的基本理论,刁文俊学了三年化学专业,可谓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他的课也颇受学生欢迎。因为课时不足,学校还给他排了几节体育课,也就是带小朋友玩玩,看他翻翻斤斗,玩玩倒立,做个游戏而已,小朋友们也都喜欢。


刁文俊生得五官端正,白白净净不胖不瘦,见人满面笑容,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够自然,笑的时候好像刻意挤出来似的。一双显小的眼晴看人时眯成一条缝,仰面向上似乎有点斜视。因为个子不高,腿子很短,上下身高的比例明显失调,屁股便微微后翘,给人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前倾,但他的头总是昂昂向后。初一见面,总让人感到有点别扭。


刁老师为人特别地热情,尤其喜欢和人唠唠家常,不失时机地向别人夸夸自己的学习经历,包括自己的艺体特长和爱好,展示自己的二头肌和倒立的技巧,以及他那些身居高位的同学身份,还有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密切关系。刁老师行事和为人有独特之处,其工作和生活中的诸多细节,给人留下了难忘而深刻的印象。他当年的一频一笑、谈吐举止,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小学规模不大,只有两个平行班。公办老师人数较少,虽然食宿在校,但只有一个炊事员,老师吃伙食团,即每顿由炊事员按人定量称米煮饭,即使锅巴也要等份均分。民办老师食宿都回自己家里。刁文俊和几位公办老师常常为饭多饭少和抢锅巴闹得不快,有一次还差点动了手,要不是他个子矮占不了便宜,那场架一定是要打起来了。几个公办老师,包括女老师背后都说他是“笑面虎”、“小气鬼”,平时见人满脸堆笑,说话客气,一遇事便翻脸不认人。我虽然和他在同一所小学当老师,但我是民办教师,教的也不是同一学科,又天天回家吃饭不住校,因而基本与他没有太多交集,除了开会,平时见面大不了就是寒喧几句,点头之交而已。毕竟我的身份与他不同,他吃皇粮拿国家俸禄,我只拿生产队工分。


刁文俊在小学任教好几年也未谈成对象,特别是他上大学与女友的事已渐为人知,加上有几个不对光的公办老师背后总是不讲他好话,找老婆是愈发困难了。


每到炎热的夏季,刁老师上课时都是上身穿着一件白背心,下身穿一件差不多如三角裤那样短的平角裤头。由于他的腿短,板书时必须垫起脚尖,屁股翘起才能够得着黑板上沿,他的本来就短的裤衩就显得格外扎眼,很不雅观。但由于他讲课的语气十分地亲切,不时还来一点小幽默,不太雅观的形体便不那么为学生所关注。那些年学校方面也无人干涉这个失仪失范的行为,学生当然也无人敢非议。


刁老师教了两年多初三化学课后,因区中学增办高中师资不足,刁是科班出身,便被调到区中学教高中了。我民师转正成了公办教师后不久函授大专毕业,也调到区中学任教,又成了刁老师的同事。


由于曾经的同事关系,刁老师对我总是另眼相看,关照有加,经常邀我到镇上小饭馆打牙祭。每一次刁老师都拼命要付钱,不过几杯酒一下肚后,肯定是我埋单。他到食堂买饭时也常常喊我一道,在食堂老师窗口排队买饭,我总是让他在前。他的手里捏着三两张面额几分钱的饭菜票,瞅准了时机,乘工友转身不注意时,出其不意地将饭菜票抛进饭菜票盒里,亲切地喊着工友:*师傅,我已给了 * 毛钱,请你就给我打这些钱的饭菜,不需要找钱了。我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学着点。每次买饭,他几乎没有不得手的。如果不是多次亲眼所见,打死人我也不会相信这些是真的。估计工友们也早已识破了,只是他每回都是出其不意,谁也拿他没有办法。那饭菜票盒里,堆了那么多的票,你能说哪一张是他的哪一张又不是他的?工友如果说不是,谁能公断?明知有诈,工友也吱声不得,“恶人”更做不得。我看在眼里,半句也吭声不得,否则把老同事得罪了,那我也不好混了。我只好装糊涂,时常找点借口不与他同一时间去食堂。反正刁老师的确是抛进了三两张饭票菜票,神情是那么地镇定自若,态度又是那么地和谒可亲,语气更是那么地柔和真切。


刁老师还经常在中、晚歺开饭之前去附近的学生家里去家访,家长倒是很感动的。但是却有几个学生很反感他的家访,在与我交谈时竟透露了这些情况和不满。倒不是因为家访引起学生的反感和讨厌,而是因为刁老师经常到他们家聊一会之后,便会抬腕看一下手表,然后便会“哎呀”一声说:时间不早了,该吃饭了。便掏出自己房间的钥匙,叫学生到学校去,在他的房间里拿点挂面来,就便在学生家里下挂面吃。后面的事不用说你一定也会知道结果。傻蛋家长心里也不至于不懂,便会弄几个菜,整点好吃的来招待刁老师。当然了,他去的这些学生家里,父母都是一般的农民或者小市民,家里也不太宽裕也不是太寒酸。至于访问那些有一定身份的学生家长,则是在若干年后刁老师进了城,他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套路来,这当然是后话了。呵呵,每当这些往事浮现在我脑海时,总是让我有些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刁老师有个同乡不同届的同学在省厅当处长,本地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工作上经常得到省厅这位家乡出来的处长关照和支持。副县长一心要投桃报李,就主动向处长示好,表示如果处长老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就和他说,一定会全力办到。这位处长就提出了他的校友刁老师夫妇进城的问题。


刁老师调到区中学教高中三年后,终于经人介绍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大约是他在大学的情况也渐渐传开了,这个女友费了一番周折,曾经吵着要退彩礼,最后还是校长找一众人等出面做工作,这门婚事才没有黄掉。这位女友是乡卫生院的护士,比刁文俊高出半个头,肤色略显黝黑但是体格健壮,丰乳肥臀,性格开朗,大大咧咧喜欢说笑,虽不算太漂亮但也还很是耐看。结婚后两口子倒也相安无事,小日子过得殷实平静。


由于副县长亲自出面了,很快,刁老师夫妇就进了城,刁老师调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老婆调进了县医院。这使得他们的夫妻关系更加牢固了,老婆还常常在人前夸刁文俊有能耐,喜欢在人前开丈夫的玩笑,说他是一只跳蚤,一到晚上就在她身上蹦来蹦去的,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自己倒先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因为有县长亲自关照,校长当然对刁老师是礼遇有加,评先评模自不必说,凡事都让他得三分先。从此,刁老师开启了进城以后新的社交模式。他的家访对象不再是普通居民,而是县委县政府和有实权的科局长们。家访的目的不再是变花样让家长留饭,而是反过来给家长灌迷魂汤。家访的主要内容是频繁地向家长汇报其孩子在校学习情况,套路已然是全新的了:领导啊,您那孩子很调皮,学习总要人盯紧才行呢,平时就是不用功。但这小家伙就是格外聪明,智商太高,一点就透,一说就懂,那些农村来的孩子怎么用功都不顶事!领导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基因好嘛,将来一定会考上好大学。如此这般,隔三岔五地殷勤地向领导、特别是领导夫人夸奖孩子的秉赋天性不一般。领导开始听了未必全信,但又特别期待和特别地受用。时间一长,领导也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我的孩子难道不应该比普通老百姓的孩子聪明吗?有这么“热心”的老师经常来报告子女在学校的种种优秀表现,总是好事情啊。学校每次考试一结束,刁老师还一一登门向领导报喜。考的好的,自是皆大欢喜。考的差一点,刁老师会说“这孩子可能临场有些紧张失误,成绩实际好着呢,这一次失误是暂时的,你们要相信我,你的孩子不拿个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刁文俊不姓刁,不会再登领导您的家门。您就放宽心吧!”……如此这般,刁老师给一众领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各位相关领导对刁老师的好感是与日俱增,刁文俊的大名在县委政府要员的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夸。到这些自己家几代还没出过大学生的县太爷和局长们的公子公主考上大学时,功劳无疑就是刁文俊的了,那些领导也就知道一个刁文俊啊,别的老师都是傻乎乎地埋头教书,哪里知道这个窍门。即使有,恐怕也做不到这么周到和极至。更多的老师有些迂腐,也不屑于这么做。唯有刁文俊,县府大院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了,无人不晓得刁文俊是个好老师,是个顶优秀的好老师。


因为和领导交流频繁,刁老师的信息管道多,信息内容广泛而丰富,什么评模评先进的档和内部消息他比校长还先知道,用他的话讲,这些事不就是小菜一碟嘛。


此后不几年时间里,反馈是陆续而至,县、市、省乃至国家各级先进工作者和劳模的称号?以及各级人大代表的桂冠便接二连三地被戴到刁老师头上。刁文俊终于一举成名“天下”知。


早先那些年评先评模还可以解决不少家庭实际问题,与转户口、个人晋级有很大关系?除了出名以外,实惠也很多。由于刁老师信息灵通,知道的比别人早,便挨家挨户登门求票,到投票时他自然占了先机,其他人即使得票,由于投票分散,得票的也不可能多。还有一部分人看透了,便弃票而走,刁老师不怕麻烦,一一收过来填上自己的名字,说是浪费了太可惜。有了第一次,下一次更高等级的评先评模才会更方便。档规定,必须评过县级的才能申报市级,评过市级的才能申报省级,评过省级的才能申报国家级。只要他找领导把“指标”分到学校,就等于直接定到了他本人的名下。至于先进事迹嘛,需要什么就对照档要求编呗,要怎么编就可以怎么编。自有评先评模和选代表以来,都是指标定点分配后再定人,定人之后再写先进事迹材料。实际上正反面好坏典型都要先分指标后再帽子底下找人,这种套路已是人所共知,无人不晓。大家已习惯了。存在就是合理的。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有特色的模式。所以刁老师经常和人闲聊时,情不自禁地夸下海口,我一定要在全国出名!


果然,刁老师奋斗一路,一路畅通,到最后终于由县而市,由市而省,当上各级人大代表;先后评上县、市、省、国家级先进教育工作者和特级教师,享受国家特殊津贴。


刁文俊获得各项荣誉和桂冠后,又想改行到政界。当时已年近半百了,竟然成功改行并“破格”当上了科技局第七副局长和科协的第九副主席。据说是因为他在市内某刊物发了几篇科技小实验论文,破格提拔他这个专家级人才当领导,将会推动地方科技事业的进步。但对这个排名,他一直是耿耿于怀,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前六位副局长和前八位副主席都任职在先。


刁当上副局长和副主席不几年,正逢地方党委和组织部门出台了新规定,副科级以上干部五十五岁一刀切退居二线。刚当上副局长和副主席才才几年的刁文俊,仕途正顺,据传是下一届政协副主席的人选之一。刁为此发飙,说上级领导太他妈的不重视人才,老子可不是一般人才,老子是荣誉等身闻名全国的特殊人才,怎么能随随便便让老子和其他人一样退二线呢,这不是开老子的国际玩笑么?简直是浪费人才嘛。


世事无常。谁知刁文俊59岁那年,突然从住在五楼的自家阳台坠楼成了植物人。有说是得了抑郁症,有说是得了什么绝症,还有说是因某领导出事受到惊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关领导则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几年后,当年炙手可热,给刁文俊有过无数关照的重要领导都退下来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他们当中的某一位成为了同一饭局上的客人。几杯酒下肚,打开话闸子闲聊,不记得他怎么会突然主动向我提起了刁文俊这个人,勉强挤出的笑容里似乎含着几分苦涩,语气中却含着几分怨愤:“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刁文俊也会有这个结局”。他客气地和我碰了杯,呷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接着说:“不过,姓刁的这个人也的确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斯文扫地嘛,他配不上老师的称号,也是我们干部中的败类”。说到这里,感觉他有点激动了,他继续说道:“刁利用我在位时骗了那么多好处,捞了那么多名利还嫌不足,一把年纪还非要改行去当官。唯独这件事我还没有糊涂,我要是给他办了就是个天大笑话。我也是为他好,就劝他说,你好自为之吧,这些年能给的好处全都给你了,你难道还不满足吗?结果他竟彻底和我翻脸。他还狂妄地说,我老刁现在是名人,东方不亮西方亮。他硬是去找了新任的某分管人事的领导,搬出一堆证书来,还说了许多许多他的朋友是市、省以及京城那些领导的名字来……,最后竟然真给他改行当了官。莫名其妙!这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嘛,也太不像话了。这个刁文俊得逞后还到处卖我的臭”。说到此,他突然打住了,似乎觉察到我异样的目光和神色,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不怎么得体,有点失态了。一旁的人也劝他大人别记小人过,宰相肚里可撑船。何况刁文俊已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报应了。云云。


后来我陆续从其他人嘴里听到了刁文俊事件的大致过程和结局:原来,那位最后提携刁文俊的重要领导后来出事进去了,交待的事牵涉到刁文俊。刁被约谈,于是和盘托出了他先后给相关的人送了银子的事,在里面呆了十几天才放出来,等候组织处理。回家后不料后院又起火,和老婆干了一仗。他老婆比他年轻一大截,又人高马大,把刁痛揍了一顿,还骂他是王八,为了升官,送钱也就罢了,还逼自己老婆去作贱。说那个当官的就不是个人,象一条发情的公狗一样疯狂,每回都是吃了春药,把她都弄的散了架,结果连你一个破副局长还弄丢了。原来谁也不敢吭声老娘一句,现在任人添油加醋地胡编。叫老娘今后还怎么做人?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王八蛋,得寸进尺,太贪得无厌。骂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邻居们都传的沸沸扬扬。再后来,刁文俊就坠楼了……


这位前重要领导的女儿,曾经是刁文俊的学生。早先那些年,刁是这位前重要领导家的座上宾,进出自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刁的等身名誉和桂冠都是这位领导关照的结果。刁文俊也是,得志后竟忘乎所以,步步紧逼,以半百以上的年纪还索要官帽,说什么自己是特殊人才,可以不受限制。这位前重要领导,兴许是胸中积压了一股对刁文俊的不满和怨气。刁是靠他发迹的,到最后不买他的帐也就罢了,还到处埋汰他,心里真的是十分憋屈,竟借着酒劲一股脑地都渲泄出来了。


呵呵,呵呵,我傻乎乎地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这个刁文俊,我们曾经是两度同事,处得也不坏。他得意之后,就不正眼瞧我了。如今我倒是想去看看他,他又不省得事了,真的是世事难料啊。老刁如果不是坚持要走这么多余的一步,他就永远定格在人生峰顶上了。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我竟有些感伤起来。就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自顾呆坐了一会,也不想听其他人谈天说地,说长道短。最后,大家共同干杯时,我也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狠狠地夹了一筷头子腌雪里蕻烧猪大肠,连同想说的但最终没有说出口的那句 “斯文啊岂止扫地,扫地啊岂止斯文” 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发布于 2021-03-02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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